“在蜿蜒曲折的迷途中/用天命、先知、意志和命运、/注定的命运、自由意志、绝对的先知/来推断道路,结果是徒然。”

我合上书,将视线移向窗外,依稀能看见伫立在远方的几座输电线塔,模糊在群青色的天空中。路上偶尔驶过几辆车,红色与黄色的车灯,像是滴落在油画上的颜料。我向后伸了个懒腰,把后背靠在椅子上,又转了转脖子,发出咔咔的声响。

“还没到吃晚饭的时候呢……对了,在买菜之前去喝杯咖啡吧。”

二零二六咖啡馆,就开在我家斜对面的那条巷子里,老板白洛嘉先生,我习惯称他“老白”,35岁,是个慢热型的人,他与陌生人一般不怎么说话,不过,你一旦和他熟络起来,就会发现其实他特别喜欢讲故事,有时我没有写作灵感,听他说上几句话,马上思如泉涌。

“叮当——”

推开那扇浅灰边框的冷淡风玻璃门,坐在吧台后边的老白探出头来朝我这儿看了看,微微一笑,转过身子开始忙活。

“不好意思啊,老白,又要麻烦你给我讲故事啦。”

“啊,是吗,没关系,今天正好也没什么客人,我准备提前打烊来着。”

“好,看来我还算走运……不知道今天喝到的咖啡会是什么味道。”

“哈哈,那我就随机抽一支豆子吧。”

我闭上眼,静静听着老白工作时的声响。豆子噼里啪啦地落下,搅拌机吱吱作响,开水咕噜咕噜,流水声,金属与玻璃摩擦的声音,滤纸的包装袋展开的声音……

忽然,老白停下了动作。“嗯……也许我该放些音乐听听,来看看网易云的古典FM有什么推荐……BWV吗,好吧,这似乎是哥德堡……”

“嗯?哥德尔不完备定理?”我睁开眼问道。

“不是啦,是巴赫的《哥德堡变奏曲》……唔,不过确实有本书叫《哥德尔、艾舍尔、巴赫》来着,我记不清自己的那本是纸质版还是电子版了。”

二零二六咖啡馆有一间阁楼是不对外开放的,作为老白的密友,我有幸参观过几次,里边是玻璃书柜和一些音乐相关的收藏品,在这个电子化的年代,老白间或还会拿出纸质书来看,抑或听听CD光盘。不论是纸质书还是电子书,他总喜欢用铅笔或者Apple Pencil做批注。他曾说:“在我小的时候,CD播放机是很常见的,我特别喜欢玩弄光驱,看着它一进一出,真是有趣。”、“我有些朋友觉得电子书不容易读进去……我搬了几次家,卖掉好多二手书后,现在还留在我身边的纸质书,显然都是最重要的了。”

等我回过神来,才意识到老白已经在冲咖啡了。咖啡的香气从滴滤壶开始向外扩散,缓慢地去向每一个角落,我隐约闻见其中夹杂着的果香。

“水洗法?”

老白点点头。

“埃塞俄比亚?”

老白又点点头。

不多久,下方的玻璃壶内已经积了一定量的红褐色液体,老白把两个空杯子放在我跟前,转头去清洗磨豆机和滴滤壶了。我给两个杯子都倒上萃取好的咖啡,迫不及待地拿起杯抿上一口,细细品味这不可思议的液体中所包含的复杂香气。

“你别说,我还真想开个烧烤摊。虽然我没那个水平,但我喜欢那个氛围。”老白背对着我,一边冲洗器具一边说。

“嘛,我只能说慎重。这年头,干哪一行都不容易啊。”

巧克力的味道在我的口腔中忽隐忽现。我像品红酒似的缓慢摇动杯子。

“对了,老白,我记得你是相信平行宇宙的吧?”

“啊,是呀。即使如此,平行宇宙也有很多种呢。碎花布、暴涨、膜、量子什么的,当我跟HnSr说这个的时候,他说因为其他宇宙的‘他’影响不到自己,所以不关心。”

“诶,但是思考这个问题,不也挺有意思的么?”

“我记得我在高中的时候问一个同学,‘你对自己的命运是无知无觉的吗?’,他点了点头。”

“那个同学有什么特别之处吗?”

“有吧。后来我跟他聊天的时候,他一口气引用了三四本书的内容来描述他的精神状况,《费尔迪杜凯》、《伯恩哈德自传小说五部曲》、《洪堡的礼物》……我问他有什么书可以推荐给我,他给了我一本《豹》,是一个叫做杰·兰佩杜萨的王室成员写的。”

老白关上了水龙头,用毛巾擦干净器具,把它们摆到架子上,转身在我对面坐下,喝了一口咖啡,脸上的表情舒缓了许多,眼神也逐渐变成我最喜欢的状态了——温柔版老白。

“和他聊天的时候,我总感觉自己是个目不识丁的人。我似乎还是不擅长跟人辩论呀,我总是会陷入自卑或者愤怒。所以我喜欢讲故事更多一些,或者听智者的演讲,不过这么一来,好像我就成了一个大杂烩,七七八八的观点拼凑成我的思想……唔,换首歌听听吧,我想到那张专辑了!”

老白起身,没解下黑色围裙,直奔阁楼去了。他拿了一张CD专辑回来,我一看,上面写着“星屑の還る場所”。

“hoshi…kuzu…nokaerubasyo?”

“嗯。众星所归之处。”老白坐下,喝了一口咖啡。

“我想起来了,尼采是不是有本书叫《众神的黄昏》?”

“不,那是北欧神话里的,尼采写的那本书叫《偶像的黄昏》。当时还有个哲学家叫叔本华,我一个高中同学的桌子上就刻着他说的‘要么庸俗,要么孤独’,想来真可谓‘非主流’,哈哈。”

“总的来说,一般人对于哲学的误解很深。”我若有所思。

“既不审视内心,也不指导生活,他们习惯了逃避,习惯了娱乐至死,或者附庸风雅。”老白说着,把CD放进了光驱,按下播放键,口琴的声音响起。“只可惜迄今我也没学会乐理,白白浪费了许多人生。”

“你的人生经历很出彩。”我咽下咖啡后说。

“哈,浮光掠影。我记得那天,我坐在某个咖啡馆的一个三四十岁的肌肉男大叔顾客边上,他一副贼眉鼠眼的样子,油嘴滑舌地劝我去给富婆卖身,虽然我感觉不太舒服,倒也勉强和他对话。事后回想,那个大叔可真是让我厌恶至极!我不认为自己有什么理由去出卖身体,即使我支持LGBT的权益。”

我笑了笑,因为我想起老白会在每年的9月23号戴上彩虹头带,他说那是双性恋自豪日,而且他平时的胸章也会换成彩虹旗版,如果你在那天去店里,还有机会披上比浴巾还大的一面彩虹旗——据说是一个跨性别的朋友送给老白的。

歌曲切换了,是低沉悠扬的钢琴声。我盯着老白的手,线条蔓延在白皙的皮肤上,只是指甲光秃秃的,我知道他有咬手指的习惯。他身后是同样浅灰色的墙,墙上方挂了十几张照片,都是状态各异的监控摄像头,中下处则有一张较大的人眼的照片,右下角的泪痣让我怀疑这就是老白的右眼,他是想做一面艺术化的墙壁吗?

“那个啊,你听说过全景敞视监狱吗?”

“什么?你别在我发呆的时候说话啊,我吓到头掉……”

“对,提出者之一也头掉了,人们把蜡像做的假头给他安上,现在尸体还在英国玻璃柜里头存着呢……”

我无话可说,默默掏出手机,输入“全景监狱”、“蜡像”、“英国”几个字,发现老白所说的人是杰里米·边沁。

“你总是突然说些让人不明不白的话。”

老白又开始转换话题了,他的思维就是这样跳来跳去:“你知道William Zinsser写的On Writing Well吗?我从那本书里学到的一个新单词就是‘jargon’,行话、术语的意思。”

我苦笑:“虽然我一知半解,但是我觉得跟你聊天很有意思。”

“有些人听不懂,干脆就不和我聊天了,哈哈。”

“和你说话又不是在看天书,除非你说话跟齐泽克《意识形态的崇高客体》一样。”

“齐泽克不是经常用精神分析的理论去解释中外小说吗……啊,我想起来高三的时候,语文课讲博尔赫斯的那篇《礼拜二午睡时刻》,正好是午后,我还真就睡着了,似乎还打了呼噜。后来我在豆瓣写关于乌托邦的评论,认识了一个同样关注まふまふ的女孩子,我从她那儿获取了不少日V的信息……”

“日V?你说的是日本的Vocaloid吗?”

“嗯,是的。我喜欢翻译那些V家曲子的歌词,但是,人与人之间是不可能达成完全理解的呀,即使是翻译,也是戴着镣铐跳舞。我们靠什么断定听话人内心的映像与说话人内心的映像一致呢?所以,孤独就像一面多棱镜……你知道齐邦媛吗?她写过一本《巨流河》,好像是课标必读书目,但是我不喜欢。”

“我有那本书,但只是翻了翻,没什么特别的感觉。”

“是呀,就像你不能跟每个人都顺畅地交流,读书也是如此,有些人就是无法对上你的电波。前不久我还跟一个小学同学聊天来着,她说有的时候听不懂我说的话,我倒也不想向她解释什么,懂的人自然会懂吧。你觉得,每个人是不是都是孤独的?”老白在此时可能皱了皱眉,不过我无法确定。

“某种意义上来说确实如此,我见过不甘寂寞的人,也见过享受孤独的人。”我盯着吧台边上的咖啡机一角,喃喃地说道。

老白推了一下眼镜,将残余在手中咖啡杯里的咖啡一饮而尽,然后仰起头,长长地呼出一口气,说:“你的人生,我的人生,快乐的人生,痛苦的人生,没有正确答案的人生,在这种情况下还要寻找正确答案,真可谓荒诞的人生。”

“啊哈,这个我知道,你想说的是absurd,对不对?”

轻轻上扬的嘴角证实了我的猜想。

也正是在这个时候,我忽然想起来已经好久没看手表了,现在已是晚上六点四十五分。还好,我要去的是24小时蔬果店,夜色已深也无所谓,肚子咕噜叫的我匆匆跟老白告别,往店面的方向赶去了。


注:这篇文章只是我一时兴起的随想,不会再有什么续篇了。不过,这篇文章“有幸”受到一位罗辑先生的抄袭,可点击此处阅读他的“袭作”,具体事件经过请参阅这篇博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