期末周即将到来,我迫切地想要摸鱼,上课玩手机的频率升高了。我没有想到的是,她的推文会出现在我的时间线(timeline)上,激起我记忆之海远方的涟漪,使我突然很想讲故事。于是我打开文件夹,看到那张只写了标题“寂静轰鸣”和一个人名的稿纸,才想起来仍有一篇文章没写,遂提笔在下方又添了一个人的名字,并分别标上FtM(Female trans Male,跨性别男性)和MtF(Male trans Female,跨性别女性)。这是我和他们两个人的故事,我希望在记忆尚有残留之时尽可能地把它们写下来。

第一位友人是Neon,我和他是在QQ空间认识的,他是福建某高中的高二学生。然而除却几次“香水买卖”,我们没怎么聊过天,更多时候是我默默地看他在QQ空间里发的动态,点个赞或者评论几句罢了。他的空间里有他与“帅哥美女”的合影,有诗歌和文学选段,有社会运动的记录,有(他自己)出售香水分装的“广告”,还有其他的诸多日常。

我记得他的大致模样,他的一头棕黑色短发略微打卷,整体看上去较为中性。Neon提过,总有人说他长得像菅田将晖,我就去网上搜了照片,感觉有50~60%的相似度。他游走于各种“漂亮的人”之间,且秉持“开放式关系”的态度,显然与“传统社会”不相容。我不知道他是否抽烟,但应该是会喝酒的,我隐约感觉他既有在酒吧、夜店里寻欢作乐的一面,也有在面对这个世界与这个社会时热情、浪漫、永不放弃抗争的一面。他提到过自己因“不知道跨性别究竟是不是一种病”而熬夜查资料短暂失明的事情,发表过对于精神类药物使用方法的见解(也许并不是专业的),转发过法国群众在街头合奏管弦乐并往军队的枪口里插花的视频,还有各地的游行示威运动的消息。我想,他若是在1968年的世界某处,一定会站在人潮的最前端吧。

某天,我无意间看到他在卖香水,就跑去问他价格。他按毫升卖,我就买了7毫升,差不多40元,是装在细长的玻璃喷雾瓶里寄过来的。那是我第一次购买香水,我记得一款是拉尔夫劳伦红色马球男士香水,后来还买了另一款巴宝莉的男士香水。可是,我买香水就跟我买彩墨一样,积攒的很多,用掉的很少,好在我后来意识到了这个问题,决定每次只用一瓶,用完再买新的。前者被我送给了女友,后者我还留在手边。此外,他也卖过从父亲那里得来的澳门回归纪念的邮票与信封——据说他的父亲是个颇有名望的人物。我买了一套,附件包括一面浴巾大小的彩虹旗、一枚自制的水晶滴胶戒指和一份简短描述了他写信时环境之舒适、心情之畅爽的短函,末了还有一句“我爱你”。对他来说,“我爱你”就跟“你好”一样稀松平常。我把他的短函录入电脑,截图如下:

最后说一件我记忆中最清晰的事吧。他一直坚持“道不同不相为谋”,友好地向那些看不惯他的人表示“尽早互删,谢谢”,希望节省双方的时间,但在这个杠精盛行的年代,有一次我也看到他和一位网友辩论起来。在Neon转发的“男性赤裸上身VS女性赤裸上身”的说说下面,那位网友直接援引了《天津市文明行为促进条例》来证明其观点“无论男女,在公共场合都不应当裸露上半身”是正确的。虽然我记不清楚Neon是如何反驳的,不过我想,这位网友一开始就会错了Neon的意,后者曾在空间发过朱迪斯·巴特勒的《性别麻烦》摘记,可以料想,他是在对“男性凝视”发出“激进的(radical)”质疑,而网友则从现有的、被建构好的制度中来证明制度的正当性与合理性。

渐渐地,Neon的动态变少,我们也没什么联系,最后他在空间里发了告别的说说,然后删掉了我(似乎也包括其他诸多朋友),像是离开了互联网,他可能要去其他的地方找寻什么新事物了吧。现在回想起来,与众不同的Neon只是我人生中“一介匆匆过客”也不奇怪。Neon说过,自己取这个网名,是因为氖气(neon)通电之后会发出绚丽的光辉。从他身上,我也确实看到了大多数同龄人不曾发出的光,它对于我这一观测者而言是稍纵即逝的,就像轨道周期太长几乎可以算是永不回头的彗星一样。不过后来,他把QQ昵称改成了“寂静轰鸣”,这兴许是一种“辩证的修辞”?同时,这也是我最后看到他资料卡时显示的昵称——我与Neon的故事,就到此为止了。

第二位友人是Rika,我的记忆中,她的QQ昵称停留在“RikaSugisawa”。相较于Neon,我与她认识得更久,应该是在2014年——我注册b站账号的那一年。私信存档已经翻不到我和她的聊天记录了,但我还记得是我主动向她发送私信打招呼的。她那时的昵称是“理科P”。至于头像,是黑色背景的命令提示符,还是一个蓝色短发竖着中指的初音未来?我模糊的记忆告诉我,应该是前者。

她是搞化学竞赛的,这成了我们最初的共同语言,我还记得和她一起讨论宋天佑主编的《无机化学》,以及后来《基础有机化学》从“邢大本”到“裴巨本”的转变。随着时间流过,我逐渐发现自己的化竞条件与她根本不能相比,她不仅有专业的老师指导,而且能去实验室做各种实验,我除了自己一个人在书海题海里头单打独斗,什么也做不了。我想起我们的化学老师说过“我们高中在省内是二点五流学校,顶多算个二流吧”,现在看来着实不假。我只是在高一独自把那本紫色的化学五三高考总复习做完了而已,而那些专门搞化竞的学生却是一进高中就跟着老师学习大学教材的。此外,我一个高考数学只有76分的人,硬要走化学竞赛的路,必然铩羽而归。

除了化竞外,我已记不清自己和她都聊了些什么,不过,很久以后我才知道她是全国综合实力最强高中的学生,那所高中人才层出不穷,各种奥赛金牌拿到手软,我与她一比可以说是 “输在了起跑线上”。当然,她也会计算机编程、萨克斯、vocaloid 调教…… 我在 2015 年 2 月的一篇随笔里写道 “看到一个朋友给我发来两张 vocaloid 的调教参数图”,这里的 “朋友” 就是她。我自认为留在b站最好的作品《Chemistry Apple!!》的调教正是她帮忙的(因为我不懂乐理,把调教好的 demo 发给她后,她表示完全是一塌糊涂)。她玩舰队 col­lec­tion,也玩日麻,可惜我亦步亦趋,一样也没学会。然而,她对我的影响始终存续 —— 例如,我现在用 Win10 时任务栏是放在屏幕右边的;我在电脑上用TIM更多,而不是QQ;我的书架上还有两本去日本旅游时带回来的《舰娘型录》。我仍记得她的一些个性签名,诸如 “寒假前别在QQ上找我了。有事电/短信 189……”、“Gen­der Fluid(流性别)”、“什么是书香校园啊……不就是充斥着醛系芳香环有机化合物气味的地方吗” 等等。

在继续阅读之前,我恳请读者先去阅读上文提及的那篇随笔。

2015年2月的那个晚上,我在她发来参数图后说自己想要自杀,她觉得我在开玩笑,于是我又认真地把刚刚亲身经历过的事情大致复述了一遍,她随即表示十分抱歉,然后说出了一句刻在我心底的话——“我尊重你的决定”。她既没有竭力劝阻,也没有置之不理,而是对我表示尊重。当时的我还有很多疑惑,生的本能没有让我选择自杀。然而她的那句话,在去年冬天我读死亡与哲学相关的书期间,还会不时地浮现在我脑海里。后来她主动删掉了我,理由约莫是临近大考的焦虑与痛苦。直到有一天,我在父亲抽过烟的卫生间里,坐在马桶上看手机,偶然从朋友那里得知了她被清华录取的消息。于是,我给她发送了一条祝贺短信,她简单地回复了我,我也就不再继续烦扰了。

在我很小的时候,我听过搜狐白社会的广告词:“相逢的人会再相逢”,这话说得很有意思。我的确与Rika“重逢”了,她的推文有一天忽然又出现在我的timeline上,于是我点开头像,看到了她近期的推文。她穿上了漂亮的小裙子,确认了自己是MtF;她提及了自己的抑郁症,也许是因为疫情的爆发;她的二学位是经济专业,“目前写JS比较多,尤其是前端,大概”。

她的QQ昵称中,Sugisawa写作日文汉字是“杉沢”,“沢”有“山间溪流”之意。而Rika二字写法多样,可作“理科”、“里香”、“離歌”等解。我一时想不出要在文章标题“寂静轰鸣”之后加上哪四个字,但查阅词典后,我忽然想到了“流水离歌”,既有Rika的音,也有vocaloid的“流歌”。而她和Neon一样,是我最早接触到的跨性别者之一,所以我在记忆复苏的时机,抽时间写下了这篇文章。

赫拉克利特言:“你不能两次踏进同一条河流”。世间万物流变,我从那个自以为能克服不擅长的数学并取得化学竞赛国家级奖项的中二病少年,变成了如今在某个“半高中式管理”大学的日语系默默努力学习日语(兼学英语)的学生。放弃化学之后,我深深受到哲学、社科的吸引,从中感受到了更多学化学时不曾有的快乐。我想,能找到自己的真正兴趣之所在,实在是一件好事,不知她对化学(或是化工)的热情是否还在。

Rika与我观察到的大多数MtF一样,擅长理科、编程,受到性欲、抑郁困扰。即使是在读过很多书之后,我仍为过去的事情感到些许遗憾,想着各种各样的“当初我如果不那么做就好了”,但我终归是身处永不回头的人生长河中,已无法为她唱一首送别的离歌了。就让那对她而言完全是呕哑嘲哳的音符,一点点消失在我的记忆之海里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