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年以前,我和外公外婆住在一个小区里。我们的房子就在一楼,我时常趴在客厅或是卧室的窗户上向外张望完全不同的风景。从卧室的窗户望出去,一条约莫两米宽的水泥路似小河般划开一片绿油油的植物群,河对岸矗立着另一幢楼房。从客厅的窗户望出去,下面全是水泥地。出门向左是一个上坡,通向我去学校的大路。向右是一个岔路口,右边是下坡连着“悬崖”,左边是通往菜场的楼梯,在这路口有一棵大树,长在水泥围成的三角巨坛里,外婆闲来无事,会用粗绳子在大树的坚韧枝干上做个简易秋千,拉我下去玩儿,我们荡来荡去,欢声笑语随着阳光逐渐消失。下坡右边靠近楼大门的区域是一小块平地,刚好够停一辆车子,不过也许要考验司机的技巧,否则会落得车子一边高一边低的境地。

不知为何,外公不愿意看到自家楼下停着车子,于是他打电话去给当地的晚报投诉。高大的背影拿着不知是红色还是白色的电话听筒,叽里呱啦地讲个不停。为什么大人总能打那么久的电话呢?外公打完了电话,我好奇地闻了闻听筒麦克风的一侧,一股强烈的酸臭刺痛了我的鼻腔,很久以后我才想明白,那是长年累月唾沫飞溅的结果。数日后,晚报上出现了一块“祝先生”投诉的报道,它当然也出现在外公的剪报册里。这不是最好的解决方案,外公还想做些别的事,确保万无一失。

那天下着暴雨,而我从小就格外喜欢雨。我知道雨来临之前的那股气味,我喜欢看着水泥窗台一点点染上雨的阴影。我曾在被窝里听着远方的雷声和近处的雨声缓缓入眠;我曾凝视着仿佛要冲刷掉一切污垢的雨敲打着新绿、翠绿和深绿;我曾将目光投到那条雨水在下坡上汇聚而成的“小溪”,还打着伞,把枯树叶放在“小溪”里,看着它磕磕绊绊地向下漂流。哗啦啦,哗啦啦,我穿着外公从劳保用品店买来的大大的黑色雨鞋,踢踏着水洼,啪嚓啪嚓,溅起复杂的涟漪波纹。多年以后,我依然记得雨鞋踩在水洼里的那种奇妙感觉,甚至十分怀念地买了一双雨鞋来穿。那天,外公也穿着雨鞋,还戴着黄色的橡胶手套,在暴雨中,在楼下的小块平地上,我从窗户探出头,看到一朵黑色的伞静静地开着,底下发出叮叮当当的声响,是他用锤子和凿子在敲水泥地。咚咚咚,咚咚咚。

仅仅一天是不够的,外公还接连“工作”了好多天,水泥地上终于开出一个洞来,露出下边的黑褐色泥土。又有一天,暴雨刚停,外公就和我穿着雨鞋,去农贸市场买树苗。为什么要买桂花树呢?我也不知道,也许是因为外婆的名字里有一个“桂”字吧。外公铲土,把桂花树种在那里,我开心得每天去给它浇一次水,而且时常关注着有没有车开进来,以防某个司机压坏这棵桂花树。后来,外公还用鹅卵石在土壤和水泥地外壳的边缘围了一圈,它更像一个“花坛”了。

不知又过了几年,外公外婆都相继去世,我也从那儿搬了出来,回到父母家住。我已有四五年没有看到那棵桂花树了。如今回想起来,那好像是外公对荒诞生活的一次绝妙反抗,写完这篇随笔的我,又该做些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