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们总说,熬过了寒冬,就是暖春。可是春天终要过去,新的冬天又会来的呀。也许是人们害怕面对西西弗推巨石的无尽,只好把重点放在始与终罢了。

奶奶说:“我们小时候只有扇子,后来有了电风扇,再后来有了空调,可是为什么这么多年来,我感觉身边喊热的人一直没消停呢?”不多久她又补充了一句:“也许就像土话里说的,人都是比较贱的吧。”

无论哪里的蝉鸣都是一样的聒噪。我抬头望天,云看起来像鱼鳞。小学语文课本曾经对我说:“天上鱼鳞斑,晒谷不用翻。”可是现在的城市里,哪还有人晒谷子呢?况且已经过了入伏,作为“火炉”的武汉也在蓄力,准备熊熊燃烧吧。我对武汉又有怎样的情结呢?这里有热干面、三鲜豆皮和其他数不尽的美食;这里有曾经奋斗在前线的抗疫人员留下的血泪;这里还有我的朋友们——虎子和rika。

从火车上下来,坐自动扶梯的时候就看见边上似是废弃的“蔡林记”招牌。印象中我买过一次蔡林记的热干面,没有想象得那么好吃。起初我以为武汉的防疫要求依然非常严格,没想到直到酒店,仍毫无一人要求我出示健康码,而且戴口罩的人也没有想象中的多,后来问虎子才知道是因为市民基本上都打了疫苗,且没什么外来输入的风险,加之天气炎热,大家自然不“全副武装”了。

我第一次见到虎子。

她比我矮一些,而且行为举止完全不像说话声音那样沉稳有力,显得很可爱。拥抱时虎子给我的感觉十分独特,像是坚硬的虎骨外边包了一层软软的棉花,她的小肚子跟我差不多大。此外,她身上虽然有汗水的湿感,却毫无体味,仅有衣服的布料味道。

我和虎子打车去K11购物艺术中心。

首先我们去了作为艺术展的“漫画便利店”,里面有各种稀奇古怪的漫画作品,主题各不相同,包括武汉东湖龙王、《哆啦A梦》二创、再思疫情生活、像素连环画等等,甚至还有几本今年出版的《知音漫客》杂志。给我印象最深的漫画是收录在《远东漫画》里的一个短篇。漫画的主人公是一个骑着扫把、带着尖顶帽、住在彗星上的魔女,每90年才乘着彗星来一次某个星球上的酒馆,酒馆的女主人(应该是人类,但头上戴着个近似屁股的帽子)出于兴趣爱好自己做了一个飞行装置,完成度约有八九成。她们正坐在地上,望着星空喝酒,忽然魔女的彗星被其他的天体撞击,抛了锚,不受控制地就要飞往其他地方去了。说时迟那时快,女主人赶忙让魔女乘上那个飞行器,跌跌撞撞地向着那颗彗星飞去……漫画到这里就戛然而止了,不禁让人反复回味前面的情节与内容。

而后我们在“中央厨房”区点了港式烧腊饭当午餐,吃过饭后继续在K11里游荡。

K11里还有一家被誉为“武汉最美书店”的物外书店,听虎子说它的原址并不在这,搬迁后失去了许多韵味。在去书店之前,我们发现了“二次元快乐店”,在那里,JK制服、领结领带、动漫手办都是放在一块售卖的。出于高价,望洋兴叹的我们,拍了几张照片就满足地离开了。书店内部的陈列很有趣,每往深处走几步,就是三面分类相近的书架,例如中国古典文学、中国当代文学、日本文学、欧陆文学、西方哲学、社会科学……我和虎子时聚时离,沉浸在书的海洋里,讨论着一本又一本的书。我还发现了上学期刚用过的日语听力课本,笑着翻到最后的词汇表,告诉虎子我们期末的单词从18课考到32课。

时间很快过去,虎子必须回家了。我决定去光谷大道看看,于是同她一起打车去地铁站,乘上地铁后在她之前下了车。经过一小段时间的迷失,我终于找到了方向,可惜我只闯入了几个几乎濒临全面倒闭的商场。穿梭在大楼的缝隙之间,我见到了填埋式垃圾场,一股酸臭的气息使人窒息。附近是非常老旧的居民楼,路边还有一个锈蚀的消防栓,边上散落着零碎的垃圾。

没办法,我只能走回地铁站,就在进站口跟前时,我感到十分疲累,遂坐在附近的花坛边缘稍作休憩。发呆少许,一个穿着衬衫打着领带手里拿着笔和文件夹的男子上来跟我搭话,他一开口就问我的眼镜度数,原来是一个推销眼镜的人。我对他的热情笑而不语,思索着要跟他讲些什么好,最后就讲了一些彼此的方言和旅行见闻,而后我坚决谢绝了他的“来我们眼科医院看看”的好意邀请,站起身,随着他一声“老铁慢走”,往地铁站的入口下去了。

入夜,听到隆隆的雷声,下榻之处并无窗户,我只好打开手机看看当前的天气,果真在下雨。次日,我准备出发,走出酒店门口,望了望远处,天阴着,带着几片周围发光的乌云,温度还算凉爽,即使穿着DK长裤也不那么热。我怀着一点忐忑的心情,朝着地铁站走去。然而我和rika并不在同一个进站口,于是她让我进站见面。

走着走着,我感觉自己看到rika了:高个子、长头发、宽松的卡其色短袖T恤、些许MtF的气质。她就在地铁站的安检处。穿着DK制服的我从她身边的栏杆走过,她看向我,我示意性地回了一下头,然后顺着栏杆绕到她的那一侧过安检。我打开手机,发现QQ上她发来一条消息:“我或许看到你了?”我在她身旁直接回答道:“你确实看见我了。”而后我们自然地边走边聊,从佳园路坐到光谷大道,她领着我向仍是繁华的另一侧走去,我方才知道自己昨天拜访的是破败一侧。准备从环形出口出去的时候,突然间大雨倾盆,还好我和她都带了伞,撑着伞在风雨中勉强走去,我的裤腿和凉鞋都被打湿了。在新世界光谷城里乘了好几次自动扶梯,她带我去吃一家“楚韵尘香”的湖北菜馆,她说武汉的藕还是不错的,若是冬天产的则更佳。很快,服务员端上来砂锅炖煮的藕汤,汤底醇厚,藕块和猪骨都已煮到软糯。据rika言,她在北京时只吃过一次炒藕,那种难吃的味道使她下定决心再也不吃北京的藕了。

我在餐桌上跟她说了昨天与眼镜推销员的事情,因为涉及政治,我就把资中筠写的那篇《哀清华》给她看了,看完后,rika也说,现在的清华确实不是学生的清华了。她后来跟我说了一件事:学校限制学生骑行电动车,凡是没有经过登记的一律上锁,结果学生纷纷购入液压钳,还有学生把剪断的“战利品”挂在树上,贴纸宣示“还我电动车!”。由于清华大学是著名学府,知乎往往是辩论的主战场,网络舆论以及很多学生的个人微信公众号还是有些作用的。不过,清华说到底是要对上级负责,并不关心学生如何,诸多在学生看来是“不合理”的举措,比如转移垃圾桶的位置、强制管理电动车等等,到最后都是学生被迫忍气吞声,无可奈何。

而后我突然想起来要把存在telegram上的KOKO翻唱的「桜が舞い落ちたとき」发给她。她没带耳机,就把手机的扬声器靠近耳朵,我又打开自己的手机翻出歌词拿给她,她一边看着一边认真地听完了。写到这里我才忘记跟她说一件事:当初我拜托KOKO翻唱这首歌的时候,身为日语教师的她对填好的日文歌词十分嫌弃,拉着我一起修改到她满意为止。至于“我的奖学金用来当翻唱费”一事,我当然是告诉rika过了。

此后没有什么好的去处,我们就回到酒店,继续聊着。谈到大学的专业问题时,她说兴趣并不等于道路,现在她过得相对比较自在,还经常参加其他院的活动。她感觉很多清华的学生尽管对自己的专业不感兴趣,但为了以后的出路还是得学。我又问她对未来的打算,她说虽然目前只有保研、读博、出国这些可能,但自己会在休学期间尽量调整好自己的状态。焦虑对她来说,就是想去做一件事情,但根本无法集中注意力,而且还有心跳加速、呼吸困难等症状出现。肢体接触也会让她产生焦虑——这是在我抱过她之后,她从焦虑症状中缓过来才告诉我的。说着说着,rika打了个哈欠,她有些困了,躺倒在床上。我盯着横卧在面前的rika发呆,她像是闭上了眼睛,但绝不是睡着了,因为她说困了和能睡是两码事,在这种场合完全是不可能睡着的。我把自己“代餐”的几首歌「ツキバキスタッカート」「不存在的夏天」都告诉了她,她只是笑笑,并无太大的反应,可能就像她后来说的,自己听歌并不在意歌词吧。

rika的背影
rika的背影

聊到音游时,她说自己昨天刚下载一款新的音游,果不其然是プロセカ(project sekai),我也赶忙打开手机上的pjsk,但需要更新数据,就看着她玩了好久,自己也玩了一会儿。到最后她一遍又一遍地打着「夜に駆ける」,试图获得FC,据她说自己昨天打到凌晨三点钟才睡。我看着正在打音游的rika背影,问:“我可以抱抱rika吗?”她的回答虽然仅有“可以呀”三个字,却使我疑心这是我听过他人说话最温柔的语音腔调。于是我从后面环抱住rika,原来她也有小肚子啊。之后我下意识闻了一下rika身上的味道——像是一个朴素的妆奁,里头才放过粉饼与口红不久,就又被清空了,留下淡淡的妆品气息。可是rika说她今天并没有化妆。我想自己从此就会记住这种味道的吧。

不过,rika曾在QQ上说:“希望我和你的过去能终结在这个夏天。”

从酒店出来时已是五点,她带我去她家附近吃小龙虾。我们走了约莫半小时的路,起初她还担心上菜太慢来不及七点钟赶回家去主持线上授课,还好这餐饭临近结束时才六点十分。由于我说自己不太会剥虾壳,上菜后rika就先剥了一只虾给我,剩下的我戴上手套自己剥。座位附近的墙上贴着“必吃榜”之类的字样,我剥开虾壳,蘸着调配好的酸辣酱汁,吃了一口紧实弹牙的虾肉,味道着实不错。吃完饭后,我就和rika一起走到她家小区门口。

我看着rika蹦蹦跳跳地走向小区门口的刷脸闸机,然后她的身影消失在门柱之间。我转身扫了一辆共享单车,骑回酒店。路上忆起过往,感慨万千,有些恍惚,差点撞到拐弯的垃圾车。迎面而来的风夹杂着湿润的气息,我忽然意识到暴雨之后听不见蝉鸣了,像是什么事情终结了一般。是啊,我跟rika,也跟林森,跟xy都说了,今天是我最后一次穿DK的日子了。锁上车后走了一段路,却又听见像是被水淹没的蝉在叫着。不知rika拆开我给她的礼物时,心里会想些什么呢?总之,我在青春时留下的遗憾,算是又解决了一桩。我和rika的故事,终于在今天告一段落了。

一位机械僧侣说:“时间就像流水,可能在某处短暂停留,但终归会朝着同一个方向流动。”他和庄周一样,也曾梦见自己化身为蝶。在rika的T恤上有数个排列整齐的黑色空心蝴蝶图案,我不禁想起自己热爱的Neutral Room Escape Games系列中的「Elements」,里面的高楼上有一个蝴蝶标本的展台。我把给没有收信人的信放在墓石碑前点燃,有一只蝶从碑前飞走,有一只蝶在半夏肩上停留,有一只蝶被打湿翅膀死在七彩的肥皂水中,有一只蝶飞往无人知晓的记忆深处。

illustrated by 透明
illustrated by 透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