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しくって昨日を呪う強さ / 嬉しくって明日をネガう弱さ / 「わかる」って言わないで / わからないくせに / ねえ、そうじゃない?——DECO*27「ネガティブ進化論」
親になるのに資格試験がない、というのが恐ろしい。——伊坂幸太郎「アイネクライネナハトムジーク」

我先是想了一个标题,然后决定写这篇文章,用来记录我此时此刻的心情与想法。

对我来说,这是一个极为沉重的题目。就在昨天,我和父亲发生了一次极大的争吵,现在我只要闭上眼睛就会忆起他朝我咆哮、怒吼的样子,不自觉地发抖、惊惧和难受,但愿吃药能够抑制。以这篇文章为起点,我将要和父亲渐行渐远,这好似刚刚看到明日希望的年轻人们,不幸死在了昨日的枪炮之下。

事情的起因也许是很简单的,他问我晚饭吃排骨还是鱼,我说我不喜欢吃鱼,然后他就用饱受营销号等信息源浸淫的大脑控制嘴巴,对我说了一句类似“你去日本就要天天吃鱼”的话。我难以忍受他荒唐的刻板印象(stereotypes),立刻毫不留情地反驳了回去,并要求他中止“爹味发言”。正如罗翔教授所言:“一个知识越贫乏的人,越是拥有一种莫名奇怪的勇气和自豪感。”当然,充满爹味1的他,自然是坚决不肯承认的,就这样,怒火逐渐累积,最终爆发成一场将我和他永远隔开的争吵。

他以一种暴怒的态度,指出我不应随意丢弃自己的内裤不洗这一恶劣的行为。他更要把我说成是毫无自理能力,毫无可能自立的巨婴——简直比那个把大饼套在脖子上的孩子还不如。我并不想辩解什么,我在学校的生活很少需要他来干预,从他的言辞里我却觉得他是在辞去工作给我陪读一般。他帮我打包行李的时候,从未要求我跟他学习整理与收纳的技巧,现在却要来暴怒地指责我什么都不会。每日在电脑前学习日语和英语,做听写训练、发音训练,处理日本留学相关的事情,已经非常耗去我的精气神,遑论主动去做家务,抑或打扫卫生。他从未以耐心的态度教过我如何做这些事,他只会按照自己的意愿,认为自己在“身体力行地做出榜样”——我眼睁睁地看着他用湿抹布玷污了我心爱的洛天依亚克力立牌!他不可能知道,这立牌在我心中的重要度不亚于手办在宅男心中的重要度,亲眼看到它被随意地擦拭、玩弄,说是一种侮辱也不为过的。

我说自己人生的前十年并不是在他身边度过的,抚养我长大的外公外婆也早就去世,爷爷奶奶亦行将就木了。结果他指责我不去给外公外婆上坟、不去看望生病住院的爷爷,把我说成是禽兽、毫无人性的怪物。我仍然感到十分无语。我的外公对我而言像是人生路上的第一块指路牌,如果不是因为他,我就不会对书籍有一种天然的好感,就不会在初二时买下《乌合之众》,更不会自己开启社科和西哲的大门了。而今我却要受到父亲如此的责难,他多么自以为是啊!难道我怀念外公外婆,就一定要在坟前落泪吗?为什么非要选在我学习的时间叫我出门散步顺道去看望爷爷?难道我会不听从这样的提议:“咱们安排一个时间去看望生病的爷爷吧”吗?我忍不住大声斥责:

“停止你的父亲幻想!男人对女人有性幻想,你这个父亲对我这个儿子也有幻想!倘若我在你眼里不是你满意的样子,那么你就觉得自己是个失职的父亲!你非得在我身上寻找认同感不可,这给我带来了多少痛苦,你不知道吗?”

我还说让他少管我一些,他便马上非黑即白起来:“那我什么都不管你了,你的学费自己出吧!生活费我也不给你了!”我说他十几年没有关心过我,他便马上愈发激动:“你小学的赞助费谁出的?你初中的好老师谁找的?你高中的实验班谁帮你进去的?”

老实说,我并不知道他做了这么多,况且,即使我都知道,我对他也没有什么感情。他是个在“亲情”上极端扭曲的怪物,而这样的扭曲,好似一代又一代相传的癌症,不停地在这个家庭的血脉中延续着悲剧的基因。关于这一点,后面我还会提到。

他的嗓门越来越大了,我针对“声音大”这一点进行抨击,他突然就放低嗓门。因为他这种狡猾的行为,我愤怒地模仿起他的吼叫来,他马上用更大的声音盖过我的声音。我把餐桌旁的一把椅子推倒,他立刻面目狰狞,怒目圆瞪,涨红了脸,开始疯狂地投掷家里的物体,一边扔一边对着我怒吼:“这些都是我买的!我买的!我愿意!怎么样!”

那一刻,我明白,父亲已经完全堕落成一个畜生,一个毫无理性的非人类了。我不觉得他可怜,只觉得他可悲。前阵子他跟我吵的时候还表现得很委屈,嚷嚷着“我在这个家里有话语权吗?!”,现在倒好,一切都是他买的,他想怎么摔、怎么砸都可以。难道他的话语权还不够吗?我认为,这是他伪善(hypocrite)的一体两面:表面上装作委屈、没有话语权,背地里要我听话、控制欲横流。这对他来说是一个不能直面其存在的现实,若是撕下了他的这层皮,他便像被活剥的动物般又蹦又跳、痛不欲生了。他自认为自己为这个家贡献了一切,却什么回报也没有。他上有老下有小,每天都要努力工作,以养活这个家庭,同时身上还背负着为了我出国留学的贷款,加之我爷爷的脑梗发作,使他的焦虑彻底爆发,匆忙用散步、跳绳与喝茶,试图让自己变得更健康。在这样的高压之下,他早就丧失了人性。他是毫无精神生活的,所以只能看那些不需要动脑子的东西来麻痹自己。日复一日的压力终究将他心中的兽性铸成了一头钢铁般的怪物,一头忘记自己孩子是有抑郁症史的怪物。

深受女德荼毒的母亲,劝架时不停说着“全都是我的错”,也差点要上演下跪的老戏码,这自然对父亲是没有用的。他摔碎的电热壶里溅出热水,烫伤了我母亲的右臂。我流着泪,默默看着这头畜生在我面前胡作非为。我被母亲推进了房间,而后我拿起了手机拨打110,无助的母亲又出门去劝父亲。谁知不过五六分钟,他又冲进我的房间,差一点就要指着我的鼻尖,大骂:“你给我听着,这次你报警,有了案底,没法出国,我可不管!”——真是可笑啊!他先前指责过我的说辞前后矛盾,现在他自己倒也矛盾了起来。所以,他到底给不给我出学费呢?

我边哭边给KOKO2打电话,KOKO安慰了我一会儿后,就去给我父亲打电话了。不多久,两位警察同志也赶到了,父亲边接电话边装作无事发生一样,客客气气地给他们递水,在我看来真是令人作呕。我还听到他隐约说自己“没有发火”——多么荒唐!多么无耻!当然,警察同志并没有起到什么实质性的帮助,我的父亲在听完KOKO的话之后也夺门而出,去进行他日常的“散步”了。

事实上,在我流泪的那一刻,我没有想要杀死父亲,反倒想要杀死自己——“从此你不用给你儿子出钱了,这下你开心了吧?”冷静下来之后,我发现自己仍然心安理得地享受着父亲提供给我的一切物质资源,并且,我的确是没有感恩之心的。我不愿向这样的“父亲”提供任何感恩的心情。他从不承认自己对我造成的心理伤害,只会斥责是我自己想不开(关于这一点,后面我还会提到);他从不表现出任何虚心求教的态度,只会一声又一声地疾呼“我知道的!”、“我明白的!”;他从不知道如何正确地培养“亲情”,只会不断地在这个父权制体系中强化自己的“父亲”角色……而且作为一种心理防御机制,他是决不允许别人揭开他的这层面纱的——在那之下是丑陋不堪的兽性与控制欲,正如这次争吵中所暴露出来的一样。马克思曾形容资产阶级“撕下了罩在家庭关系上的温情脉脉的面纱,把这种关系变成了纯粹的金钱关系”,那么我也可以同样说,我的父亲一旦被撕下罩在“开明家长”上老于世故的面纱,掩藏在其下可怕的控制欲和兽性便一览无遗,它们把健康的“父子关系”变成了纯粹的“主仆关系”。

他也许是还停留在婴儿程度的吧。他没有能力将自己的儿子当人看,而将儿子纯粹地当作了一个“客体”,即“满足自己欲望与目的的一个对象或工具”。对于中国父母们来说,他们很少学到关于如何做父母的有益教诲,而关于如何孝顺父母的愚蠢教诲,则数不胜数。例如,父母给了你身体,你就欠父母的恩情,怎么还都还不清。这句话像是在说,作为孩子,你的身体不是你的,是父母的,父母可以处置你的身体,而你不能。3

儒家经典极少论述,父母们该如何修炼自己慈爱孩子的能力,而是长篇累牍地不断讲述,孩子们该如何去听父母的话。在强调听话的孝道文化中存在着这样一种逻辑:我怎么对你都是为了你好,我不必了解你、尊重你,我完全从自己出发随意对你,但你必须承认,我是为了你好。这种文化的设计,是为了给爱无能的人开脱,也是为了给强势的人开脱,最终造就的是野蛮、荒凉和粗糙,而无正义与真理可言。

更可悲的是,我曾经试图向他敞开心扉,甚至列了一个父子间对话的提纲,何曾想到会发生这样的事情,以至于永远葬送了我“想要和父亲交流”的想法。先前我甚至为他Mi 8的Via浏览器书签中添加了我的博客,现在想想真是追悔莫及。我为什么要为他做到这种地步呢?这无异于对凶残的猛兽谈论深奥的哲学,却还希望对方能够有所理解、作出改变和口下留情。

等我勉强停止哭泣,已经是晚上六点多了,母亲和奶奶硬要拉我一起出门散步。外头的空气凉爽而新鲜,但依然不能为我的心情添些安慰。吃了晚饭后,我顺路去看望了爷爷,而后从他那里听到了一些故事的碎片,至此我可以稍微“完整地”说说“我的父亲”了。

在开始叙述之前,仍有一些需要交代的事情。第一,我的父亲永远不会明白为什么我总死死记住他对我的恶行,而非善行(其实我自己也不明白)。第二,我的父亲永远不会理解我经过他给我留下悲痛记忆之处时那种近似PTSD4的体验给我带来的痛苦(呼吸紊乱、心跳加速、焦虑不安等)。第三,我的父亲某种程度上也是我活下去的动力.因为我早在初中的日记里就写下类似“我一定要活到扒了你坟头的那一天”和“只把这家伙当作ATM就够了”的文字。如果还要往前追溯,那么可以说我拿着笔学画画、写字的时候,就已经有“我的爸爸是可怕的”这一概念了。对可怕的父亲,我的好感度自然是负数,发生争吵也就不足为奇了。

我的父亲和我发生争吵的关键之一就是他总是(在我看来带有自豪意味的)声称“我从十八岁以后就再也没依靠过你爷爷奶奶”。的确,我的父亲被迫“早熟”:彼时我的爷爷开出租车,我的奶奶在纺织厂上班,基本是没时间照看孩子的,我的父亲和他的弟弟(也就是我的叔叔)也就被寄养在他们的奶奶家。作为哥哥,我的父亲自然要挑起照顾弟弟的重任,虽然他自己也有一次因饭后玩过头而患阑尾炎,让爷爷奶奶费了好多心。后来升学时,他考虑到家境,选择去铁路技工职校,毕业后去了铁路局,一干就是二三十年,成了他的“老本行”。

我的爷爷说他自己十六七岁的时候,也是被自家父亲用一根长棍打过的,嚷嚷着要赶他出家门。刚才提到,我的父亲小时候要负责看管比他小五岁的弟弟,结果有一次弟弟自己摔伤了腿,我父亲把他送到就近的亲戚家暂时处理后,赶忙去找我爷爷报告,我爷爷二话不说直接扇了他一耳光:“你怎么没看好弟弟?”虽然我印象中我的父亲确实是没有对我动过一次手的,然而他早就在我的精神世界里投下了好几颗原子弹——精神痛苦当然可以比肉体痛苦来得更厉害。

至此,相信读者不难看出我所言的“一代又一代相传的癌症”是怎样的了。我该以何等悲痛的心情,面临如此残酷的现状呵!好在,我同样可以自豪地宣称自己是一名“马克思主义女性主义者”。既然选择了远方,便只顾风雨兼程。当下父权制与资本主义紧密的联合运作,已经招致一系列的恶果。其一是强化了男性的侵略性、攻击性与“天上天下唯我独尊”性,导致当今社会愈发严重的性别对立,女性为了博得上位也必须服从男性气质的规则。其二是人性被毫不留情地碾碎,这一点就是马克思大力批判的“异化”。人早就可以不再是人,而是一串数字、一个带有颜色的二维码、一颗冰冷的螺丝钉、一沓崭新的钞票、一头无能狂怒的野兽。我的父亲就是一串工号、一个健康码、一个行程码、一颗锈蚀在铁轨上的螺丝钉、一沓作为月薪的人民币、一个极端扭曲的怪物。

我时刻告诫自己:要做一个脱离“大男子主义低级趣味”的人。同时,我不愿再把这样的悲剧传递下去,因而我决定不生育,这也是我对如此荒诞的世界作出的小小反抗。如果有对孩子说“我希望你来这世界上看看”的母亲,那么我就是对孩子说“别来地球,快逃”的父亲。孔子说:“未知生,焉知死?”而我却要说:“未知生之意义,焉知如何育儿?徒增笑耳!”

最后,我要给(即日起)在我心中(正式)死去的父子关系刻上一段墓志铭:被诅咒的 / 倔强开始迸裂 / 涌进痛的海 / 嬉皮笑脸 / 欢呼地期待着 / 孱弱的未来 / 只会嚷嚷「我知道」的你 / 真他妈鸡掰5


  1. 一种对人和组织关系的极端认知,即认为人只有管和被管两个状态。个人意愿、人格平等、双向选择这些概念在“爹味”的语境下统统都是不存在的。(引自知乎用户Vincent Miniz的回答
  2. 我的大学班主任,亦师亦友,恩重如山,没齿难忘。
  3. 本段和下一段均引自武志红《巨婴国》,略有修改。
  4. 创伤后压力综合征(Post-traumatic stress disorder,简称PTSD,又称创伤后遗症)是指人在经历过情感、战争、交通事故等创伤事件后产生的精神疾病。其症状包括会出现不愉快的想法、感受或梦,接触相关事物时会有精神或身体上的不适和紧张,会试图避免接触、甚至是摧毁相关的事物,认知与感受的突然改变、以及应激状态频发等。
  5. 原文出自DECO*27「ネガティブ進化論」的歌词,翻译(填词)者为歌者狗耳,最后两句有改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