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根据 Jay Rubin: THE CIVILIZATION OF MODERN-DAY JAPAN 英文选译版译出,

翻译过程中有参考原文「現代日本の開化」(青空文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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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么,我们说的“开化”究竟意味着什么呢?我想诸君并不理解所谓现代日本的开化。这么说虽有些失礼,对于一般的日本人来说是不太能接受的一件事,但我没有不敬的意思。说实话,即使是我也不太理解。我只是偶然比诸君稍有些额外的思考机会,因而本次演讲的主要目的是借此机会与诸君分享一下我的想法。我与诸君一样都是日本人,我们都生活在现代而非过去或将来,我们都受着开化的影响。“现代”“日本”“开化”这三个词将我与诸君不可分割地紧密相连。尽管如此,如果我们仍对现代日本的开化无知无觉,或是对它没有一个清晰的理解,那么这显然于我们从事的一切都是有害的。我相信如果我们相互学习、相互帮助,以理解这一概念,无疑对我们是大有裨益的。

我相信有两种精神齐头并进,即:出于义务的刺激,我们消极地节约精力;出于享乐的刺激,我们积极地消耗精力1——它们进一步变得混乱起来,造就了这极为错综复杂的开化。只消看看我们现在生存的社会之实况,便能明白这一结果。从节约精力的角度来说,就是想办法尽可能少劳动,尽可能在短时间内多劳动。这种想法日积月累,产出了火车汽船、电报电话和汽车之类的惊人之物,然而究其根源,只不过是想着要避免麻烦的偷懒之心罢了。

凭借这怪物的力量,通行距离短了,所需时间少了,麻烦事儿也省了。一切强制的劳动都往最低限额方向压缩,在我们仍不知能压缩到什么程度之际,反方势力登场了:出于享乐的刺激“消耗精力”,促使我们要“怎么高兴怎么来”。如此持续自然而然地发展,一刻不停。

这种享乐的习性在道德家看来肯定是不像话的。然而,这是个道德问题,不是事实问题。从整体的事实来看,正是“找乐子以消耗精力”的想法敦促我们一刻不停地工作。正是因为社会的存在,使得一个人要完成强加于其身上的工作。如若对其置之不理,予之自由,那么这个人定要出于享乐的刺激消耗其精神上、肉体上的气力。对这个人来说,从自我中心角度看问题是再自然不过的。

总而言之,我刚刚说的两条交错的路径,即“想着要尽可能节约劳动力进而出现的各种发明和机械”和“想着要尽可能消耗精气神进而去享受娱乐”恰似经线与纬线,错综复杂,千变万化,才造就了如今这样混乱的、不可思议的“开化”现象。

如果这就是我们说的“开化”的意义,那么在这儿就会出现一个微妙的悖论,就会出现一个乍看上去很奇怪,但其实谁都不得不认同的现象。我们可能要问,为何人类会在展现出这两种精力的同时,从古至今都随着开化的洪流前行呢?答案很简单,我们生来如此。换句话说,现在我们的一切都是我们与生俱来的倾向造就的结果。如果我们只是站着不动双臂抱胸,那么我们是不可能存活至今的。我们被推向一个又一个新事物,在其间艰苦跋涉数千年,才达成了今日的发展。

作为从古至今这两种精力发展变化创造出的结果,我们的生活应当比祖先们来得轻松很多。然而,事实上我们的生活果真变得轻松容易了吗?我得说,并非如此。对你我而言,生活都是极为苦痛的。你我都知道,我们活在丝毫不亚于前人的痛苦之中。实际上,开化越进一步,竞争就更激烈,徒增我们生活的困难。确实,多亏这两种精力的猛烈斗争,开化方取得今日的成功,但“开化”在这里只意味着我们的平均生活水平有所上升,却不意味着我们因存在而产生的痛苦有丝毫的消减。这就好比是小学生和大学生都有学业竞争的痛苦,虽程度不同,但按比例换算后是差不多的。同样,以前的人和现在的人虽在消耗精力和节约精力的机制上有很大的不同,然而就相对的幸福(或不幸)程度而言,现在的人因生存竞争导致的焦虑不安与拼命努力绝不比以前的人来得少,甚至可能比以前的人更多。在以前,人们努力争斗是为了拼个死活。若是那点努力都不肯出,那你是必死无疑的。你只能如此,别无选择。你不会想着什么享乐,彼时寻欢作乐的意义仍未出现,伸伸胳膊抻抻腿就是人们最大的满足了。

如今我们很大程度上超越了“生与死”的问题,现在更加重要的是“生与生”的问题。我知道这听起来有点滑稽,但我的意思是,我们必须苦思冥想一番:是以A状态生活呢,还是以B状态生活呢?拿节约精力的例子来说,竞争导致了一个问题:一个人是该在街上拉人力车过活呢,还是坐在汽车里把着方向盘过活呢?虽说怎么选都不会牵涉到生死问题,但不能说选哪边需要付出的劳动力都一样。显然是拉人力车人出的汗更多吧。如果是开车送客维生的话(当然,这人要是买得起车,其实也不需要送客赚钱),能在更短的时间里跑更长的路。这人亦不必使蛮力。节约精力的结果,即为轻松地工作。相较以往,汽车的发明,使得人力车不可避免地落后了,因而不得不奋起直追。

如此一来,即使是以节约很少的劳动力换来的略显优势的事物出现在地平线上,然后掀起一阵波澜时,也会有一种低气压般的现象出现在开化中,人们只能一直惴惴不安地动来动去,直到各个部分的比例恢复到平均值,这就是人的本性。

假定积极和消极两方面的竞争激烈化是开化的趋势,那么我们在很长的时日里下尽苦功、绞尽脑汁,好不容易换来今日的发展,然而我觉得如今生活给予我们心理上的苦痛,其程度相较五十年、一百年以前而言没什么变化。即便是在我们有各种各样的机器分担劳动的今天,即便我们现在有着各种各样的手段可以消耗精力以享乐,因存在而产生的苦痛仍是远超一个人所能想象的。或许在这苦痛前面加一个“非常”也不算夸张。假使我们生在这样一个可以节约如此多劳动力的时代却毫无感激,或是我们完全不懂要感谢业已如此扩大的娱乐种类和范围,那么不妨在这“苦痛”的前面加一个“非常”。这是开化导致的一个巨大悖论。

现在我们回过头来讨论日本的开化。如果一般意义上的开化像我先前说的那样,而日本的开化只不过是其中一个例子的话,那么我就不必再作过多的讲演了。遗憾的是,日本的情况很特殊,不是一两句话就可以讲得清楚的。

我们面临这样一个问题:现代日本的开化,和我先前讨论的一般意义上的开化有什么不同?如若要我一言以蔽之,西洋的开化(即一般的开化)是内发的,而现代日本的开化是外发的。这里“内发的”指的是自然产生发展,恰似植物开花时,花蕾破开,花瓣向外伸展的过程。而“外发的”则是指因由外界的压制力量被迫采取一种形式的意思。

要再说详细点儿的话,西洋的开化是行云流水般自然而然的,和明治维新及与外国交涉后的日本的开化有很大的不同。当然,所有的国家都受其邻国的影响,日本也不例外:我们显然不是靠着自己的力量独立发展的。我们的历史上也有寄人篱下的时期,比如向朝鲜2和中国低头。不过总体而言,从长远的视角来看,我们可以略带自信地说,时至今日我们或多或少发展出了内发的开化。诚然,日本沉醉在锁国排外的气氛里少说也有两百年,而后突然受到西洋文化的刺激,才猛地跳起来。可以说日本有史以来从未受到过如此强烈的影响。

日本的开化从那时起就开始了急遽的曲折。西洋的冲击如此强烈,以至日本除了如此曲折行进外毫无选择。用我之前的话重申一遍就是:我们一直以来的发展都是内发的。然而,我们突然失去了以自我为中心的能力,落得被外界强行逼迫的境地,不管愿不愿意,都必须照着外界的要求去做。这并不是一时的现象。四五十年前开始,我们就被人一而再再而三地推着,如此咬牙坚持,决非一种轻松的刺激。我们不仅是时时刻刻被推着走至今日,而是在今后的几年,或是永远,都要像今天这样被推着走,否则日本就不能作为日本存续下去,因而只能说是“外发的”。

至于其理由,当然可以用大白话讲。回到之前我已详细说明的开化之定义:我们四五十年前才开始接触到,且迄今也无法回避的西洋开化,它拥有节约劳动力的工具,甚于我们数十倍;它具备在娱乐消遣方面积极地消耗精力的方法,亦甚于我们数十倍。粗略地讲,就是我们在“内发的展开”状态下,开化到复杂指数为十的时候,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一个复杂指数为二三十的开化从天而降,突然向我们袭来。在这种压迫之下,我们不得不进行不自然的发展,所以现在日本的开化不是脚踏实地、一步一个脚印地前行,而是鼓足了劲、蹦蹦跳跳地往前猛冲。因为没有时间按部就班地踏过开化的每一个台阶,所以只好用我们所能找到的最大的针,这里缝一下,那里缝一下。我们每前进十尺,双脚实际碰过的土地只有一尺,剩下的九尺毫发未损。我想现在诸君能够理解我为什么说“外发的”了吧。

现在,如果我们将集体意识视作一个整体,那么我断定肯定存在一个清晰的、能够囊括一长段时间(一个月、一年等)的意识。这种意识潮起潮落,蜿蜒曲折地从一个事件走向另一个事件。我们回顾过去的时候,总会有中学时代、大学时代这样具有特殊名字的时代,它们都带有不同的意识。全体日本人的集体意识在过去四五年前集中于日俄战争上,而后我们又被日英同盟的意识所占据。如果我们把心理学家的分析进行归纳总结,并应用到集体(或长期)意识上的话,我们必须说,人类精力发展的路径,即开化,这条运动的线也是波动的,是一个又一个的波浪弧接在一起前进的。当然,可以画出来的波数是无限的,每一波的长短、高低都千差万别,但仍是甲波唤乙波,乙波又引出丙波,依次推移。一言以蔽之,我想说的是,开化的推移,无论如何都是内发的。

当前的问题是,日本的开化是否绘出了自然的波动线条,似甲波唤乙波、乙波引丙波一般“内发的”行进?遗憾的是并非如此,这才令人十分困扰。由于存在外界的压力,日本不得不在“节约精力”和“消耗精力”这两条路线上进行大幅度的跳跃,复杂指数从二十倏忽飙到三十,犹如被天狗叼着飞上天的男子般,拼了命地抓紧天狗,唯恐摔了下来,却浑然不知这天狗要往何处去。

按理来说,开化过程中所谓“甲波移向乙波”,是在人们已经充分满足于甲波并产生新的欲望后,才有新的乙波出现。只有在我们尝尽这一阶段的酸甜苦辣后,才能毫无遗憾地进入生活的下一阶段,好似蛇蜕去它的皮一样。无论我们在新的一波里遇见怎样的困难,至少我们不会觉得自己穿着借来的衣服,矫揉造作出一副体面的样子。然而,当下支配日本开化的“波”,是西洋的潮流。我们这些弄潮儿是日本人,不是西洋人,所以我们感觉自己在每一波新潮之间都无处可去,像是寄居在别家的客人。我们绝无机会理解何为新潮流,因为我们甚至没有时间去欣赏那些旧潮流,就被迫不情愿地丢掉它们。这就好比我们坐在饭桌上,还没把盘子里的菜吃干净,甚至还没看清楚原来上的是什么菜,盘子就都被撤掉,然后又有新的菜上来一样。

受到这种开化影响的国民必然在某些地方感到空虚,亦必然在某些地方怀有不满、不安的念想。有些人以为我们的开化是内发的而沾沾自喜,他们错了。他们虚伪,他们浅薄,明明是连烟草都没碰过的小屁孩,却装出一副享受吸烟的模样来。这就是日本人为了生存所做的事,也是我们如此悲惨的原因。

我不知这个例子是否能归于开化的名下,但还是先看看西洋人与日本人之间的社交吧。但凡是和西洋人打交道的时候,以日本为中心的规矩是无论如何也行不通的。那么我们为什么不停止和他们打交道呢?令人难过的是,我们别无选择。当两个不平等的势力打交道时,他们总是顺着其中更强者的习惯来做事。一个日本人或许会嘲笑另一个日本人不懂如何正确使用刀叉,但如此自以为是的行为恰好证明西洋人比我们强大。如果我们更强的话,只消掌握主导权,让他们模仿我们就行了。反之,我们就必须模仿他们。江山易改,本性难移,我们能做的只有机械地记忆西洋礼仪——这些礼仪不是在自然与内里的木桶中发酵酿造出来的,所以在我们身上显得如此滑稽。

关于餐具和礼仪的讨论听起来也许像是细枝末节,和开化没什么关系,但我要说的重点正是:我们做的一切,包括每个细小的动作,都不是内发的,而是外发的。这就告诉我们,现代日本的开化是非常肤浅的,只不过是滑过了开化的表面而已。当然,我的意思不是说这就是全部。我们在处理复杂的问题时应当避免使用过激的语言,但事实是,我们开化的一部分,或者说大部分,不论我们怎么自豪地看待,也只能被评价为:滑过表面。这不是说我们必须停下脚步,而是说我们真的束手无策。我们只能一边往肚里咽着眼泪,一边继续在表面上滑过去。

也许有人会提出这样的问题:为什么我们不能放弃孩子被大人背着走路的样子,按照自己的发展顺序前进呢?我会回答:当然可以,这也是可能的。然而如果日本能够把西洋花费百年时间实现的发展压缩到十年里,且为了免于被讥讽成空虚,以一种谁都承认是“内发的”方式进行推移的话,那么这将导致毁灭性的结局。就连算术入门者都能明白,要是我们想在十分之一的时间里获得一百年的经验且不仅是滑过表面,那么我们的精力必须增至原来的十倍。

通过参考学术界来说明这一点最为容易。我当然不是说要咬定不放、大肆鼓吹西洋的新学说。假设自明治维新以来,凭我们自己独创的研究,经历从甲说到乙说到丙说的一系列自然阶段,既无追求流行的丑态,也无追求噱头的虚荣心,完全自然内发地循序渐进,经过四十多年的教育努力,我们达到了西方人在百年之后所意识到的高度的学术专业化。西洋人的智力和体力远远超过我们,他们花了一百年的时间才达到现在的水平,而我们只用了不到一半的时间就达到了这个目标(暂时忘记他们作为先驱者所面临的困难),那时我们就可以夸耀自己惊人的智力成就,但我们也会患上不可治愈的神经衰弱,倒在路旁奄奄一息。我想这一点也不算牵强附会。如果你停下来仔细想一想,精神崩溃正是大多数大学教授十几年辛勤工作后的结局。健康人只能是假学者——也许我说得太直白了。我只能说,在这个职业中,精神崩溃或多或少是可以预料的。我在这里使用学者为例,只是因为这些例子容易理解,但我相信这种逻辑可以应用到开化的所有领域。

我之前说过,尽管开化取得了进步,但它带给我们的安心却如此之少,如果再考虑到竞争等因素给我们带来的额外焦虑,我们的幸福可能与野蛮的石器时代的幸福并无太大不同。正如我刚才说的,因为现代的日本被置于一个特殊的境况内,所以我们的开化被迫发生机械的变化。我们到底是要在这表面上滑过呢,还是不滑过呢?我们纠结着叉开脚用力站牢,为此甚至神经衰弱——如果我们再把这一点加进来,那么我们日本人看起来还真是悲惨得很。或者我该说是可怜?我们的处境简直骇人听闻。这是我唯一的结论。我没有任何建议,也没有补救的办法,因为我不相信任何人能对此做些什么。我只是为这一切可悲的事实感到悲哀。

假设我的分析正确,我们只能悲观地看待日本的未来。如今,对外国人吹嘘富士山的人似乎少了,但我们确实听到很多人宣称自己是战后一等国。我想只有不可救药的乐观主义者才能作出如此的断言。但是,我们该怎么办呢?我们该如何在这种绝望的情况下找到出路呢?正如我之前所说的,我没有什么锦囊妙计。我想出的最好的答案是,我们也许应该持续进行内发的变化,同时尽量避免落得神经衰弱的下场。

我很抱歉把这痛苦的真相毫不掩饰地展现在诸君的眼前。即使是让幸福的诸君有一个小时的不愉快,我也得说声对不起。不过,我说的话背后都有相应的理由支撑,而且也是在我尽力思索后想出来的严肃意见,若是有什么不好的地方,还望诸君海涵。


  1. 原文为“节约活力”和“消耗活力”。——译注
  2. 原文为“三韩”,指公元前2世纪末至4世纪左右朝鲜半岛南部三个部落联盟,包括马韩、辰韩和弁韩。——译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