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四夕羽 | 原载《意林·少年版》2009年4期

那天的苍耳，勇敢又绚烂

那天是星期一，很热。苍耳穿了一件泡泡袖的白衬衣和桃色的超短裙去学校。那条裙子短、窄、颜色艳丽，紧紧包裹着苍耳16岁的屁股。不知道校长看见了会是什么样的表情，反正苍耳溜出家门时，爸妈都愣住了。几分钟后，妈妈才趴在五楼的窗台上，朝渐去渐远的苍耳喊：“回来！”

凭什么呢？苍耳觉得自己已经16岁了，有权力决定自己的喜好。比如，把清汤挂面烫成妖娆的波浪；比如，一只耳朵穿三个洞；比如，涂上美宝莲的睫毛膏后，朝班上最认真学习的男生刘肖抛媚眼，让他上课回答问题频频出错。苍耳喜欢周杰伦，也喜欢他的话：我的地盘，我做主。

16岁的苍耳觉得自己很勇敢。

就像现在，周遭嘤嘤的哭声让苍耳烦透了。哭什么呢？漂亮的衣服还穿在身上。她还记得走进教室时，男生们笔直的眼神。她的腿那么长那么矫健，像一匹神气的小马驹，骄傲地从这些眼神中穿行而过。她坐下后，刘肖朝她长长地吹了一声口哨，狡黠地说：“苍耳，你真酷！”苍耳平静地回敬：“一般一般，世界第三。”大家都笑了。

下午的上课时间是2:35，离上课还有十分钟，教室里是一片喧闹的气氛。

然后便是一个过于冗长的梦。醒来的时候，爸爸妈妈都在，眼睛有点红肿。苍耳觉得奇怪，自己不是在学校上课吗？难道因为那条过短的裙子，他们又被班主任请到学校里来了？想到因为自己勇敢的青春，他们常常被迫光顾学校的种种过往，苍耳不禁有些难过，她小声地说：“妈妈别哭，我以后不会再穿那么短的裙子了。”

妈妈却又哭了。

苍耳不哭，不是不悲伤，而是不够勇敢

苍耳旁边躺着的，居然是刘肖。他整个人都被纱布裹了起来，像刚出土的木乃伊，又像个超级大粽子。大部分时间，他都不说话，只顾着默默垂泪，所以苍耳并没有认出他来。直到一天，他哭出了声，伤心又绝望，苍耳听得心烦意乱，大吼：“烦不烦啊，整天都哭！”

过了好一会儿，那边才小声地啜泣着回应：“苍耳，我的右手没有了。”

苍耳这才知道是刘肖。她也沉默了一阵，然后吹了个又长又响亮的口哨，说：“仅仅是手受伤了嘛，干嘛裹成粽子，我还以为你手脚都没了，成人棍了呢。”

刘肖回敬：“你才是粽子，你才是人棍呢！”他像乌龟一样把脑袋从粽子里伸出来，眼角还带着泪痕，嘴角却是一副要斗嘴的倔强架势。

两人哈哈大笑，仿佛忘记了这里是医院。

后来苍耳知道，刘肖的伤势没有他说的那么严重，大部分都是皮外伤，只是右手的手指没有了。她就抱怨，说他夸大其词，害她担心。

刘肖辩解说：“你不知道没有手指是多么难看，再说，我以后不能再写字了。”

苍耳很是不在乎地说：“这有什么大不了的，你可以常常把手放在裤兜里，别人看你的时候就不会有异样的眼光了，你也可以练习用左手写字。总之，你的生活不会有很大的改变的，这点小挫折不值得哭的。”

刘肖的眼光变得肃然起敬：“苍耳，你真勇敢。”

苍耳哈哈笑：“一般一般，世界第三。”

第二天，绵阳下了场大暴雨，有清香而新鲜的空气一丝丝地钻进病房。整个世界，像被洗去了悲伤一样，重新美好起来。苍耳就对妈妈说：“我想去外面走走。”

妈妈答应了。她推来轮椅，准备抱苍耳上去。

苍耳有些愣，她撒着娇说：“妈妈，我能走了，我需要鞋子。”

妈妈的眼圈又红了，她故作平静地说：“苍耳，你的腿没有了。”

苍耳镇定又平静地回答：“不会，我还能感觉到脚趾头在动呢。”

其实从来没有忘记，只是不敢相信

苍耳不哭，不是不悲伤，而是不够勇敢。

她在垮塌的教室里被压了两天。黑暗、恐惧、死亡、饥渴、疼痛、眼泪、绝望。教室里一分钟前的欢声笑语变成痛苦的呻吟和哭泣。苍耳一直圆睁着双眼，老鼠一样警惕着周遭的一切。不多久，声音小了，苍耳的眼泪流了下来，她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苍耳的同桌是个娇小可人的女孩，地震的瞬间，她们还在说悄悄话。同桌在奄奄一息很久之后突然有了精神，她的声音在苍耳的耳边响亮地响起。她说她要考北京的大学；她说她暗恋着班上的一个男生，写了信，准备今天把信送出去；她说她也想像苍耳一样穿超短裙，却没有勇气；最后，她说：苍耳，我的抽屉里还有一个苹果，你找找，不要睡觉，要活下去。然后，她的指尖渐渐冰凉。

那个苹果，好像是苍耳在海上漂浮许久后，忽然寻觅到的方向。她在有限的空间里摸索，指尖所及，都是希望。她后来才知道，其实，哪里有什么苹果。同桌用她最后的一点力量，帮助苍耳延续了她微弱的生命。

被救的时候，苍耳的双腿还被压着，已经血肉模糊。她清楚记得医生的询问：“要挽救你的生命，就必须马上锯掉你的双腿，你同意吗？”苍耳点头，再别过头，眼泪顺流而下，鲜血染红了她桃红色的短裙。她感觉自己的身子轻轻地飞了起来，就像青春的很多个夜晚做的梦一样。

班上76个同学，52个没有了。同桌没有了，班主任没有了，学校没有了，自己的腿没有了。这些，苍耳无论是在梦中，还是醒来，都知道。但她怎么敢相信呢？她与现实僵持着，好像最饥饿的骆驼嘴巴里的谷草一样不可掠夺。

不该忘记的，忘记吧

刘肖拆了纱布后，就常常用他古怪的手臂来逗苍耳。有时候他把右手藏起来，很酷很深沉地问：“像不像断臂杨过？”晚上，就垂着自己没有手指的手臂，在苍耳眼前晃荡，吓得一屋子的人尖叫，除了苍耳。

那天的散步事件后，苍耳就不肯下床，也不肯拆纱布换药了。她看着自己裹得厚厚的腿，始终相信，小腿还在里面，也许只是像刘肖一样，断了几个脚趾头。她的腿还是修长又矫健，穿上裙子后，像一头神气的小马驹。

班上的同学陆续找了来。半月不见，都变得奇形怪状的。有的伤了一只眼睛，就包扎成海盗似的独眼龙；有的缺右胳膊，有的缺左腿；当然也有刘肖这种看似完整，突然伸出手，要吓人一大跳的。

一群残疾人坐下联欢。是真的联欢，不是诉苦。这样的劫后余生，有什么理由不高兴呢？苍耳知道，他们中有的人亲人全部遇难了，有的人高位截肢，有的人真的成人棍了，往后日子的艰难和孤独，该用怎样的勇气，才能面对啊。

但是没有人提起这些。大家嘻嘻哈哈的，说起二十天前彼此的趣事和最近遇到的新鲜话题。大家似乎对残疾也不避讳，还笑称苍耳可以练“佛山无影脚”，刘肖练“无敌鹰爪功”，做一对雌雄大盗。苍耳忍不住说：“那敬请各位小心自己的小命。”

晚上一起看张柏芝的《忘不了》。张柏芝历经苦难后，决心要开始新的生活，而对过去的人和事说：“我要忘记你。”苍耳心底有个小小的声音，也在向那些不该忘记的过去喊：“我要忘记你，我要开始新的人生。”

有些东西本不该忘记的，但是要学会忘记。比如那场地震，比如那地狱般的两天两夜，比如同学揪心的哭泣，比如同桌的一个苹果，比如现在身体上的伤害。有的东西失去了，失去了就不会再回来，所以更要珍惜现在的日子，现在的生活，因为生活是不容易的。

苍耳哭了。她的眼泪缓缓流下，不是悲伤，而是开始真正地勇敢。

勇敢是悲伤的恩赐

震后第三十天，报道少了，志愿者也一批批地离开，热闹的医院开始静默。扭曲的世界在渐渐恢复，对那些只是经受地震惊吓的人来说，5月12日只是一场噩梦，现在梦醒了，生活继续。

可是对苍耳和刘肖他们来说，生活已经变了样，还好，他们学会了坚强。

苍耳开始补落下的课，她计划着要考北京的大学，然后，就和刘肖一起练“佛山无影脚”和“无敌鹰爪功”，学习走路和写字。她还想着自己英语好，一定要练好口语和翻译，这是毕业后的生存之计。像苍耳这样骄傲的女生，总不能依靠国家补助和众人的捐款活下去吧。

想到未来，苍耳心里是一种广袤的宁静。

勇敢是悲伤的恩赐。苍耳以为自己永远走不出那个残酷的夏天了，却不想，她有了承受灾难的能力，勇敢地拥抱了自己人生的真相。谁能说，这不是生命的另一份馈赠呢！

跋

深夜常能忆起过往，尤其是人在异国他乡之时。昨日见“苍耳”一词，忽然想起多年前看过的一篇文章，遂搜索后复制粘贴，校对标点，上传至博客。距离汶川大地震也已有十余年之久，我耳边却还能回响起一首歌：“二零零八快些来，我要带着爸爸妈妈看比赛……”那时网络上还有名为“火炬手”的flash小游戏，我玩得不亦乐乎。如今一切皆成过往，喟然长叹，是为记。